良久,林黛玉方才放下天守炮,口中止不住的叹息,适才众人见她面色时而怒极,时而悲痛,时而又是不屑,心下既是忧虑,又是好奇,现下见她回神,个个迫不及待、眼巴巴的瞧着。
林黛玉瞧了眼众人,也不多废话,暗下略一思忖,幽幽道:
“这些怪物都是前朝弘治年间东海边的渔村的村民,他们是被一条黑龙强行带到这里的。”
似是水滴油锅般,众人径自炸了开来,薛宝钗率先忍也不住,出言问道:
“林丫头,弘治年到现在起码也有两百年了吧?可伯爷不是说那黑龙……”
说着,薛宝钗忽然意识到什么,脸色骤然沉下,林黛玉并未在意这个姐妹,又是接着道:
“那个村子唤作什么并不知晓,只知那一年赋税严苛,近海的鱼被打的七七八八,渔民们难以承受苛捐杂税,想要逃离,却发现别处渔村亦是一般,来的差人一边将斗拿出,一边说: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’。
渔民们不知这句话的意思,只知他们没了活路,这时,一个传言忽然在渔民中盛传起来。
那传闻是这样说的,每当月圆时分,会有鲛人出东海哭月,鲛人的泪纳月之精华,可以变作世上最好的东珠,一颗价值千金,一个王姓渔民甚至已经找到了鲛人,还清了赋税,做了一方富豪。
这下,渔民们彻底疯狂,夜夜出海,将周遭的海域寻了个遍,但还是一无所获,还未来得及失落,差人们又来收税了,因着寻找鲛人,渔民们已经没了力气打鱼,自然也无力缴纳赋税。
没有收获,差人们勃然大怒,以抗捐之罪要将渔民们锁进大牢,谁都知道,那大牢根本不是人去的地方,一旦进去,过不几日就会被卖给那些盐商矿场,而后不知死在什么角落。
有言是官逼民反,民不得不反,一个渔民的反抗激起所有人的奋起,但他们哪里是天天大鱼大肉的差人的对手,没几下全被打翻在地,带头闹事的渔民更是被打的血肉模糊,眼看就要死去。
这时,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,阻止了差人,他是王符,是带着妻子素珍从别处迁来的,在这个村子并没有待多久,可他的妻子素珍却已经掉入海中死去,这些日子他疯了一般,不是待在家里,便是出海打捞素珍的尸首,众人只当他是忧伤过度,多加以劝慰,不想今日却是出了门,还与差人对上。
那些差人见王符眸子血红,心下胆怯三分,想起前些日子他持刀要与他们拼命,也不敢再放肆,只色厉内荏的喝问他要如何,不想王符竟是甩出了一袋银钱。”
“玉儿妹妹,”
郑采荷忍不住道:
“鲛人的传言就是王符吧?”
“还是姐姐机敏!”
林黛玉笑着恭维一句,接着道:
“王符虽是渔民,可其祖上却是富甲一方,靠得便是数十颗东珠发家,这些东珠就是从鲛人处得来,其祖还留下一卷密宗,不过早年间因无以为继被被当了出去,偶然记起鲛人的传言,这才领着妻子素珍来到东海。
那日他们夫妻二人来到了先祖传闻的鲛人栖息之地,寻找多时,终是有了一丝动静,王符大喜,攥紧鱼叉要拿下那鲛人,可鲛人力大,争执之中,素珍不慎落进海中,再不见踪影。
自那日起,王符就一直活在悔恨之中,他发誓要为妻子报仇,每日在海上像个恶鬼般游荡。
这日,海下再次传来动静,王符一惊,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,他狠狠抄起鱼叉,很是轻易的就刺穿了那狰狞的怪物,然而这怪物的力气实在太大,只一摆尾,他的身上就多了一道伤痕。
鲜血,止不住的喷涌,王符的意识很快便模糊下来,可望着那面目狰狞的怪物,他恨,恨不得生啖其肉,于是乎,他狠狠咬在了鲛人身上,并撕下了一大块血肉。
不知怎的,王符突觉一股力气生出,身上的伤势竟也瞬间好转,望着在手中不断挣扎的鲛人,他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
“他是不是要卖鲛人肉啊?”
曾柔面上若有所思,得到林黛玉肯定的眼色后,不禁惊呼出声,
“鲛人是人身鱼尾,活剐,岂非跟杀人一般!还要拿去卖,这和吃人有甚区别!”
众女一听这话,面上皆有戚戚,独苏荃摇了摇头,淡淡道:
“吃人算什么,之前那洪安通常活食精壮人血,又令那些人的父母妻儿将自家亲人的尸骸皮囊晾干收好,再把这些人扒光丢进风雪之中,让他们不得不将其充作柴火,用来取暖。”
“啊!”
众女惊呼一声,面上先是露出惧意,随后又是化作怒色,阿珂周身更是散出阵阵寒霜,冷冷道:
“集皮作脂,析骨以爨,明教!哼!”
刘毅刀眉微紧,瞧了眼众人,道:
“这洪安通被我扒皮作甲,削骨制刀,也算是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,弄晚,你接着说。”
林黛玉点点头,接着道:
“那王符回去之后,将鲛人绑在隐秘之处,堵其口目,以刀削下其尾之肉,沿街叫卖,七两一斤,不过几日就得银一百六十两,但这些银两还不够还清众渔民赋税,是夜,他磨刀霍霍,一片一片剐下鲛人血肉。
剜肉之痛,哪怕是鲛人这样的怪物也无法忍受,喉咙不断发出诡异而富有节奏的低吼,双颊流下两颗血色东珠。
东珠少见,血色更是举世罕有,说句价值千金也不为过,可王符却没有理会,他面色惊恐,看着不停发出哀嚎的鲛人,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,”
说到这儿,林黛玉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,瞧了眼众人,一字一句的说道:
“那鲛人狰狞的面容将与素珍有七分相似,其口中的低吼若是细听,分明叫的是个符字!”
“啊!?!”
众人齐齐惊呼一声,面色之复杂实是难以形容,林黛玉眼里不由湿润,但还是接着道:
“王符立即将鲛人解开,细细端详后才发现它真的是自己的妻子素珍,这一刻,他像是死了一般,张大着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,眼泪悄然落下,滴在血肉模糊的鱼尾之上。
冷静许久后,王符立即背着素珍前往大海,只有在海水中,她才能更快的恢复的伤势,但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发现。
能够治愈伤势的肉,在一些人眼里绝对是救命稻草,尤其是失去一条腿的刺史,在意外发现这种肉极有可能令断腿重生后,他立即吩咐差人日夜监视王符,并从手下家中得到了一本密卷,其上记载着鲛人的隐秘。
上写鲛人下尾之肉可死人肉,活白骨,于是刺史断定,王符手中必有鲛人,果然,今夜让差人抓了个正着。
王符看出差人的不怀好意,奋起反抗,加上渔民们的帮助,差人不得不放弃镇压,转而拿出密卷告诉王符,鲛人的伤势不会一直自愈下去,即便放进海里也一样,唯有将其拦腰斩断,才能恢复,并变回人形。
王符并不识字,但他看得出差人不怀好意,断然拒绝,不料差人却是大笑,他笑王符蠢而不自知,若鲛人真是他的妻子,他活剐其肉当街叫卖,岂非残害人命,依律该斩!王符哑然,差人见时机已到,下令让人争夺素珍,一番争抢之后,王符不敌,渔民,素珍,全被抓走,带进了刺史府。
刺史瞧着活生生的鲛人,面目狰狞,他的眼睛是血红的,手里攥着一把利刃,狠狠割下一块鱼尾,直接放进嘴中,而那条断腿果然开始生长,可长了不到三寸便已停止。
希望就在眼前,刺史怎能放弃,他以为一定是吃的不够多,操起利刃出贴着鱼尾,一片,一片,又一片的削下血肉,他的嘴角满是鲜血,赤红的眸子比之野兽还要可怕,满屋差人瞧他这幅模样,不觉身子打颤,而目睹了一切的王符,目眦欲裂,火燃全身,奈何却是无能为力。
终于,素珍的下半身被吃光了,只有森森的白骨,可刺史发现自己的腿还是没有恢复,盛怒之下,他呵斥差人再次翻阅密卷,上又写:鲛人之尾可之人伤势,上身效果更佳,然……
到了这儿,密卷却是缺了一角,刺史顾不得许多,伸手抓起只剩半截身躯的素珍,像是啃馒头般,狠狠撕咬下一大口。
果然,那条断腿瞬间恢复,刺史大喜,当即就要将所有人杀死充作祭祀,不想刚刚痊愈的腿忽然疼痛起来,不仅如此,另一条完好的腿也开始疼痛,而后,双腿开始崩裂,鲜血不住的涌出,刺史想要再去撕咬素珍,刚一起身,双腿彻底崩裂,那皑皑白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变作一条胖大鱼尾,他那臃肿的身子长出鳞片,丑陋的面容变得狰狞,生出胡须和鱼鳃,短短几息,他竟也成了一条鱼人。
众差人觉察不对,便要夺门逃走,可却被刺史一把一个抓起放进嘴里,吃豆子般囫囵吃进肚子,差人们当即作猢狲散,可那里比得过怪物,或是被吃,或是被杀,转眼间就死了数十。
王符趁机挣开绳索,放了众渔民,就要抱素珍离去,谁知刺史发现了他,纵身扑上,眼见就要丧命,素珍挺身而出,替夫挡下了这一击,自几却被啃断了尾骨。”
“这素珍倒是个实在的好妻子!纵是做了怪物也不忘了丈夫!”
听到这儿,刘毅不禁慨然一叹,众女听他似是话里有话,心下作何想法不提,林黛玉却是横了他一眼,自顾自接着道:
“见妻子受创,王符悲愤欲绝,将素珍交由同村渔民,上前与刺史搏杀,可他那里是怪物的对手,便是提着利刃也被打的口涌鲜血,。
这时,王符意识到一件事,唯有怪物才能对付怪物,他拼死咬下一块血肉,亦是化作鲛人,可鲛人对鲛人,却是打的不相上下,又都有自愈之能,谁也无法杀死谁,忽得,王符瞥见素珍留下的尾骨,将其捡起,斩开了刺史的肚皮,刺史吃痛,胡乱翻滚下打翻了烛台。
鲛人之油燃之千年不灭,这一点火,刺史当即作了火人,吃痛之下,胡乱扑跃,出了府邸,径自往护城河逃去,那护城河联通海口,若让他走脱,必又是继续为非作歹。
王符清楚这点,一路追击,直至河中,他一口一口将刺史的血肉吃下,直将其全身啃作骨架,尽还素珍所受之痛,而后又将其丢出河面。
即使如此,刺史依旧未死,追来的渔民发现他竟在求饶,流下的眼泪化作一颗颗晶莹的东珠,但东珠之贵岂有刺史压迫之痛,渔民们一定要杀死刺史,王符顺应民心,将刺史斩杀,后撕下血肉,喂其妻食下,以偿前番剐其肉之愧,又求渔民斩其尾,复还人身。”
听罢,众人俱是唏嘘,林黛玉幽幽一叹,慨然道:
“鲛人生于人之贪,而其恶却远不如人,王符请斩其尾,本是断了贪念,不想黑龙突然出现,施幻术令一村渔民陷入癫狂,将王符夫妇当作刺史,分而食之,俱数变作了鲛人,被捉来充作了守门之怪!”
“人和不如神通啊!”
刘毅摇了摇头,望着那群无身头颅,若有所思道:
“这些呢?”
“不过也是为一个贪字罢了!”
林黛玉又是一叹,却不多作解释,只向着众人笑道:
“诸位可曾听闻以人易珠之故事?”
“以人易珠?”
众人对视一眼,心下俱是好奇,唯苏荃却是答道:
“这珍珠藏身蚌中,蚌又在深海之底,采珠向来是以命换命,这才有以人易珠一说,好妹妹,这蚌精魂魄只有人头,莫非……”
“正是以人头作砂砾,磨砺成珠!”
林黛玉眸光幽然,面上四分悲痛,六分不忍,
“以前只知珠钗华丽,却不知珍珠本是蚌误吞入腹中的砂砾,于它们而言,真真是如鲠在噎,不得不尽全力,历过多年才成珍珠,而采珠人若要取之,需得九死一生,方可得之。
然人欲若沟似壑,任他是九天息壤、幽冥秽土也难以填满,尤其是那庙堂之尊。”
说着,众人齐齐看向榆阳,榆阳喉头轻动,忍不住道:
“看我作甚,父皇一向崇尚节俭,就是我的裙子也才是一月一做,并不准拖地、绣花、镶珠,母妃她们就更严苛了,一年才做一次新衣呢!”
“哼!果然是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!”
阿珂冷冷一笑,指着内里的衣裳道:
“我这衣裳是她人所赠,而之前那件是九岁那年裁的,当时特意裁的大些,穿来穿去,总也舍不得穿,直至今日。”
闻听此言,榆阳顿觉羞愧,暗下又生出几分怜悯,嘴上却不饶人道:
“我又不喜欢珍珠!看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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